查看原文
其他

每年端午这天,我都要看张曼玉和王祖贤演的这部cult奇片

2016-06-09 Ag 虹膜

本文首发于虹膜公众号(IrisMagazine)。


今天是端午节。


每年的端午,我都要看一部电影,徐克的《青蛇》。这部电影在徐克的作品中,可能不算最受推崇的,不过它问世二十多年来,也有了一批cult追随者。




文 | Ag


一部有趣的作品,你在不同情境中观看,好比碰见每次化身为不同形象的说法者,变化万千,却生动如一。


《青蛇》对小时候的我产生的是一种非常混沌的浪漫主义的吸引力,它所糅杂的元素有着丰富的面向:群众喜闻乐见的怪力乱神、七情六欲、武侠打斗、漂亮的女明星、诗情画意的东方风格、广为流传的配乐……



每一次重看,既是轻松的体验,又有犹在镜中的观照与感悟,那些新的发现,同时也是对旧往观感更通融的一次串联。


这篇文章想从佛教维度来谈谈这部电影,这个维度对《青蛇》来说举足轻重,可以说是徐克真正想强调的核心,而且有意思的是,这部电影本身具有的多层次形态集合,也特别像佛教在中国的发展形态。



1.蛇与佛教的关系


在电影《青蛇》的开头,两蛇在林中为正在分娩的村妇遮雨,这个设定让我想到了一个极其相似的佛教故事,不知徐克和李碧华是否有意为之(并没有查到对这个问题的采访或叙述)。



故事讲释迦牟尼在树下禅定时遇上了七日洪雨,蛇神那迦随即出现,它张开如屋檐巨伞般的颈部(眼镜蛇颈部的形象)为佛祖挡雨。


很多佛教雕塑和绘画也时常会对这个故事进行描绘:释迦牟尼手结禅定印,坐在底部置于盘蛇之上的莲花之中,而巨蛇的脖颈从佛陀的背后高高昂起,颈部扩张,遮于佛陀的头顶,巨蛇的形象以七个蛇头的形象居多,有时候也会以单个蛇头出现。




在佛教的故乡印度,蛇一直是重要的神物,也的确是那片地区频繁出没的生物,在与佛教相当同源的印度教故事中,主神毗湿奴最早就躺在一条千头蛇王舍沙(又名Ananta,意味无尽)的身上,漂浮于混沌之海,然后毗湿奴的肚脐眼里生出一朵莲花,莲花里又跑出来我们这个宇宙的创世之神梵天,蛇在这里,显然与创造、孕育生命有关。



毗湿奴


而在另一位重要的印度教主神湿婆那里,眼镜蛇常绕于湿婆的颈部,同时又是他在凡间的化身,湿婆还有一个重要象征是林伽,即男根,这里,蛇与欲几乎划上了等号,我们也知道湿婆是一个极其特殊的神,他既是创造之神,又是毁灭之神,所以在印度教中蛇的定性是创造与毁灭的二元悖论体。



湿婆


回到佛教中,蛇也同样是一种双面的形象,既具有挡雨故事中保护神式的、善良的正面能量,但在阿含经的多处记载中,蛇却正是佛教修行最需要摆脱的欲与嗔的象征。


另一个重要的蛇与佛教的相关情节出现在青蛇随着歌曲《莫呼洛迦》妖媚起舞的那场戏中。




歌曲中唱诵的这位名为莫呼洛迦的神为佛教天龙八部中的大蟒神,通常又译成摩睺罗伽(Mahoraga)。


歌词中有一句唱道:「摩登伽女正是我。」摩登伽女是谁?她就是《楞严经》里倾心于阿难的首陀罗种姓的低等女子,色诱不成后在佛祖的循循善诱(连哄带骗)下皈依佛祖在僧团修行,祈望可以有朝一日和阿难道行相匹配后再与其结合,但摩登伽女在真实修行的过程中却渐渐开了悟,对阿难也没有了那种想法,最后证了初果。




歌词中所蕴涵的意思恰好预示了青蛇之后色诱法海、学做人、历经磨难最后觉悟的情节(就是留级生一夜之间变跳级生的水平)。


再推敲一下法海的身份,他在影片中有一个镜头,背上纹了一条龙,最后一场斗法时,还化作巨龙喷火,在每次降魔时嘴里念念有词什么「大威天龙,世尊地藏,般若诸佛,般若巴麻空」的咒语,当然这句般若巴麻空是杜撰出来的咒语,估计是把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中的般若和六字真言「嗡嘛呢呗美吽」中「呗美吽」结合了一下,重要的是「大威天龙」和海法的关系是什么?




那到底是法海本身就是天龙(大蟒神)的化身,还是因其曾降服过天龙,天龙之灵力才附于其身?


回过去结合摩登伽女的故事,我现在倾向于法海即是大蟒神。


值得一提的是,这首歌曲的作曲是黄霑,但词是徐克和黄霑联手做的,可见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过场配乐,而是铺了一条赋予角色以宗教原型合理度的暗线,可见两人的学识和用心所在,在类似这种细节上的增添和改编,区别了李碧华原著中更富女性主义的感情色彩,而更将整个故事的重点放在佛教思维的逻辑构架里。



2.法海的色戒


还是从挡雨那场戏说起,法海在林中见村妇裸体,破了色戒,后来一直无法摆脱这个念想,在打坐时堕入了自己的魔障。



那群浑身苍白、留着细长尾巴的小怪物是精子的形象,法海一开始还呵斥它们为何不怕自己,殊不知其实这些怪物即是来自于法海本身,而自己的蒲团着火,也是矛头直指该魔障的起因是自己,高僧自尊心遭受严重打击,说「我一定要克服这个魔障。」



多么急迫想要战胜它的想法啊,但他选择怎么战胜它呢?这便有了后来青蛇和他在水里交媾的被剪段落了,这个馊主意是怎么被法海想到的呢?


法海:(看到小青手中佛珠)佛珠?!般若巴嘛空……(拂退白鹤)

小青:(断剑飞向小青)剑呀!(跌下潭中)


法海:仙鹤,你回去禀告仙翁,灵芝草之事我日后再向他交代。

小青:竹林的和尚?


法海:蛇妖,为甚么偷灵芝草,讲!再不说我就收了你。

小青:我偷灵芝草是为了救人的,不要呀……你这样就叫手下留情吗?我知道要对你敬而远之,你大慈大悲放过我一次吧。


法海:大胆!

小青:姐姐都是这样对老实人,老实人好高兴的,为甚么你生气呀?


法海:蛇妖,我要你助我修行。

小青:助你修行?


法海:如果你可以乱我定力,我就放你走。

小青:好呀,我试试。不过我定力不够,我怕你未乱,我自己先乱。


法海眼里只有佛,远远一看有佛珠马上开了特权,打发走了白鹤保安(《西游记》的走后门开绿灯路子)。


后来发现是青蛇,竹林的记忆点被刺激出来,正巧青蛇又傻乎乎学姐姐朝男人暧昧发嗲,法海于是动了坏念头——趁机找这蛇妖修炼欢喜佛,速成好办法啊!法海于是和青蛇在水中性交,他所谓的「乱我定力」,指的便是「射精」。



双修流行于藏传佛教密宗和印度教性力派,这并不是简单的房中术,它借的是性的形式但本质却恰恰要超越性,就是所谓的以欲治欲,性的欢愉最后只是一种修行到极乐状态的抽象比喻,在欢喜佛的双修过程中,男方是不能射的,不然就失败了。


所以青蛇在水中抱着的青色大蛇尾并不是自己的身体,而是法海阳具的幻化,龙在中国通蛇,法海和小青在那么一刻还真有点夫妻相。他们并不是在戏水或者玩虚招,而是真真实实地已经在交媾。



最后河里嘭地一声炸开锅,是的,说明法海还是射了,高僧自尊心遭受了第三次打击(第二次是打坐时被自己的精子魔障嘲笑,第一次是是非不分误伤蜘蛛精被佛祖怪罪了,以及最后看到白蛇产子时),于是起了嗔心,准备食言怒惩青蛇,看来这位大师「佛我合一」境界真的是很有水分。


3. 白蛇的由来与儒释道的融合


《青蛇》之所以叫《青蛇》,顾名思义主角成了青蛇,这也是当代重新书写《白蛇传》的一个基本叙事轴心的改变,那么白蛇呢?是否这就意味着白蛇的地位的边缘化呢?其实不然。



通过白蛇的由来故事,我们可以一探佛教在中国的发展形态,白蛇这个人物之所以在民间流传这么久,可见她的故事很吻合唐宋时代潮流。


白蛇甚至和一位著名的菩萨还有着有趣的「血缘关系」。李碧华在她的《青蛇》原著中说白蛇本就是蛇妖,只是误食了吕洞宾的汤圆,才有了七情六欲。


但实际上古代民间传说还有颇具玩味的「观音断指化白蛇」一说,当然这居然也和吕洞宾有点关系。



王玥波的《观音断指化白蛇》把这件事说得很清楚:吕洞宾这人很好色,除了调戏牡丹仙子,还喜欢到处拈花惹草,端午节趁着酒兴跑下凡,看见一条大河,离岸边不远有一条彩莲船,岸上有很多人在那给船上扔铜钱,说是谁能用铜钱打到她她就嫁给谁。


吕洞宾太高兴了,掏出银子,施了法术打过去。没料到此女原来是观音所化,此举是为了筹钱修桥用的戏法幌子,却被这个吕洞宾搅了局,于是一跺脚,腾到空中显出本尊,吕洞宾傻眼,调戏来调戏去,把菩萨给调戏了,观音气不打一处来,咬下自己的小手指头吐到江里,这断指就化成一条小白蛇。



小白蛇有了道行,逆流而上,游到峨眉山,进洞修炼五百年成了条大白蟒,后来反反复复四进四出峨眉山两千年,期间遭了几次倒霉的天雷,遇到三世情缘许仙搭救,又遇上青蛇,带她(他)一起修行,这才正式登场。


这个故事里面有两大元素,一是吕洞宾,二是观音菩萨,以及,它们都被统一在一种因地制宜的宗教融合道法之中。




吕洞宾,道号叫纯阳子,他是道教的宗师级人物,但同时,他的影响也横跨儒释道三教,做了半辈子儒生,中年遇郑火龙真人传剑术、钟离权传丹法,得了道,成了「吕祖」,最后连离得最远的佛家也给了他「文尼真佛」的名号,这个人物从汉代到元代一直兼合着各统治阶级的信仰,而且学识渊博的他传说也十分好女色。


这倒与《青蛇》中的许仙多少有点相似,而且在许仙身上,主要是「儒」的成分,他是一个非常精准的「儒生」群像缩影,其实在电影中,道、儒这两种本土元素的结合是很自然的,它们在功能分配上各司其职。



道教像是一种更能被中国人接受的「视觉特技」的工具佐料,比如法海的金钵被换成了拂尘,这样在斗法时会更好看、更有仙气,一招一式的附体之物更有本土萨满的感觉。


儒的本质离宗教更远,主要是适合表现人物的性格取向与做事态度;而就宗教层面的级别抗衡来说,佛教在片中还是被处理成最高的,从那位很有佛缘的白蛇和瞎道士斗法时的悬殊差距中就可以看出。



白蛇背后的佛教血脉——观音菩萨,特别能说明佛教在中国的变融。中国民间所称的观世音菩萨其实就是观自在菩萨(Avalokitesvara),观音是鸠摩罗什的误听错译,后被玄奘修正。


前不久我在敦煌莫高窟里看了不少观自在菩萨的壁画,首先那时候观自在菩萨是有小卷胡的男相菩萨,还未传入中原腹地,他还不需要换妆,其次是壁画中对观自在菩萨「万千化身」的各种描绘。



观自在菩萨除了有被民间熟知的三十三身(比如滴水观音、杨柳观音等),他其实可以应实际情况,看众生要以何种身为其度化,就显何种身,那种面貌是无穷的。


我还在大同华严寺中看到过一幅千手千眼十一面观音,可见我们穷尽手法表现其灵活的万千化身特质,而「观音崇拜」在中国之所以兴盛,也是因为他有这个特质。



一个外来宗教来到一个地理、民族、文化概念如此混杂迥异的地区,人们所需要的偶像形象也当然要入乡随俗,其中单从「从男变女」也特别说明了本土文化对阴柔母性的亲和。



在《观音断指化白蛇》中,智慧的我国古代人民也让小青来了个变性手法,青蛇本是玄蛇(黑青色),一个暗黑的男性形象,他遇见白蛇本想强暴她,但自己道行不够,反被白蛇降服,最后臣服于白蛇想与其双修,但白蛇不肯,除非要求他幻化成女身,才同意与其一起进洞修行,青蛇一口答应。可见入乡随俗的变通大法好啊。


4. 青蛇为何是主角?


青蛇来到人间的目的就是「学做人」,她一直把这挂在嘴边。



要学做人,说明一开始她根本就不是人,人的圈子半步都没踏进,因为羡嫉姐姐白蛇,所以她一切从模仿开始,从一开始努力地「扭呀扭呀扭」学走路,到后来耳濡目染姐姐和许仙相处的方式去色诱法海,成效甚至还很不错。


但这个阶段还只是流于表面,所以她说也要像姐姐那样哭,但一滴眼泪也憋不出来,可见青蛇的等级相较于白蛇还是太低,但就像那个摩登伽女最初时的位置,青蛇有慧根,出身不好、甚至不是人都没有关系,佛教从一开始就是要反抗婆罗门教的种姓制度。



《华严经》里又指出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,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,更支持了青蛇的跳级可行性,顺便对批判法海式的执着开出了合理性。


青蛇一直在亲身经历、在体验、在思考着,哪怕是从模仿开始都无妨,所有一切积累到水漫金山那一刻时,她产生了质的飞跃,见到白蛇自我牺牲产子、千辛万苦找到许仙却发现他已经被封了六识五感,十二因缘的苦厄、人世的虚幻终于切肤展现,青蛇在那一刻真正地做成了人,留下了那行她百般滋味竟无言的眼泪,同时也打开了她的觉悟之路。



这边白蛇产子的设定,等于否定了法海,「原来跟我一直斗的是人。」这时青蛇刚杀了许仙,自尊心濒临毁灭的法海又迁怒于青蛇:「蛇妖,你什么罪都犯了,居然还打开杀戒,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。」


小青这时却异常冷静:「法海,你也杀了不少人,金山寺的和尚全都是你杀的,你自己看看。」法海被一语点醒,惭愧地说:「连我自己也是先功后过」。



小青说:「我来到世上,为世人所误,都说人间有情,可是情为何物,真是可笑,连你们人都不知道,等你们弄清楚了,或许我会回来。」于是青蛇潜入水中离去。


从局外,入局,到离局。青蛇这样的轨迹展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佛理,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最后的一句咒语是这么说的:「揭谛揭谛,波罗揭谛,波罗僧揭谛,菩提萨婆诃」。


它的译文是:「去呀,去呀,走过所有的道路,大家都到彼岸去啊,觉悟了,萨婆诃。」说得简单一点就是:「去经历,去经历,去经历,然后超越它。」再简单点,就是你得入世,才能出世。



法海和许仙其实都是执着,只不过这两种执着位于两极,表现得很不一样。一个是根本不去经历、不入世,只会生搬硬套佛法,没有真正看清自己的因果业报和般若本质(念想着结局,再回到影片的开头,整部电影的逻辑其实也就是因果业报的叠加,如果没有法海收复那只无害的蜘蛛精的错误之举,其实就不会遇上林中挡雨的二蛇,包括之后一系列滚雪球式的破戒、情感纠葛,功过之先后的互为因果的业报就不会产生,大师一开始就没有理解对,是错的,却还一直不肯改)。


另一个许仙则是只躲在瓮中执迷于自己的经历,无法跳脱,最后被劫到金山寺时还在大呼「我就是迷恋红尘,我沉沦凡俗世间,爱玩一个又一个,沉迷于女色我愿意我舒服!」




但之后又因人性的软弱多变的特点接受了形式上的剃度。


白蛇就是这些执着的牺牲品,她是悲剧本身,殉难者的形象通常都是警醒性的,所以悲剧殉难在宗教中也是不可或缺的。



而青蛇,她的所见、所闻、所经历,包含了白蛇、法海、许仙三者,某种意义上最终又超越了他们,这也是佛教要说的法本身。



广而告之:虹膜开设有多个读者微信群,每天都在热烈地讨论电影,希望加入的请先加微信个人服务号:hongmomgs。

往期精彩内容

1. 二十年了,香港电影终于超越了《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》

2. 真的没想到,《X战警:天启》里的大反派天启这么弱

3. 世上有过一个叫黄霑的词人,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

编辑:小佳irisfilm@qq.com扫描二维码下载虹膜付费版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